云南省昆明市作为首批公立医院改革国家试点城市之一，其力推的“招商引资”式股份制改革备受关注和争议。在已确定的多家改制医院中，昆明市儿童医院最为牵动市民和业界的神经，因为对于这家医院来说，争论的焦点不是如何改制，而是到底该不该改制。


　　站在昆明市老城区最为繁华的金马碧鸡坊旁边，记者向一位老大爷问路。大爷耳朵有点背，不过一听到“医院”两个字，他还是立马给记者指出了几条路线：如果去儿童医院，就在那边，没几分钟的路，再多走一会儿，就是市第一人民医院；往另一个方向走，就是省第一人民医院，再远点就是昆医一附院，反正都不远。

　　在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曹海鹰的办公室里，依然悬挂着那张昆明市地图：在老城区拥挤的一环路内，云南省和昆明市众多知名公立医院林立，而在市民大量搬入、面积比老城区大近4倍的新市区，上规模的医院几乎还是一片空白。看到这张地图，不用任何说明，记者就能深切地体会到，在新城区建新医院的的确确已经迫在眉睫。然而，正是众多公立医院在新市区开设新院的资金缺口，将昆明市推到了股份制改革的风口浪尖。

　　建新院引来股份制改革

　　记者采访时，正值手足口病高发期，作为云南省唯一一家综合性儿童专科医院，昆明市儿童医院接诊了全省近1/5的手足口病患儿。由于每天有上百名患儿赶来就诊，手足口病门诊根本无法容纳，医院特地在院子里搭建了几个蓝色的大帐篷作为临时门诊。在专门收治重症手足口病患者的住院病区里，整层楼都住满了小患者，另外还有一些重症患儿在排队等候入院。

　　昆明市儿童医院前身是1920年英国教会创办的“惠滇医院”，紧邻金马碧鸡坊，占地仅有13亩。即便将原来的300张床位实际加到了550张，仍然满足不了一年近90万人次的就诊量。

　　2008年，昆明市政府决定在南市区建立儿童医院新院之际，原宿迁市委书记仇和调任昆明市委书记。他提出了“昆明市要全力实现招商引资新突破”的理念，新院的融资渠道由此也从原计划由政府和医院共同出资，变为引入社会资本、按照股份制方式筹建新院。随后，新一轮医改启动，昆明成为首批公立医院改革国家试点城市。该市政府进一步提出，要在2010年基本完成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昆明市儿童医院和昆明市口腔医院三家医院的改制工作，并要求总结经验、逐步推广，“股份制改革”进而成为该市公立医院改革的标签式做法之一。

　　然而，在今年4月之前，昆明市儿童医院仍然没有找到合作伙伴。对于南市区新院，政府拨地113亩，预计投入8亿元。在政府没有资金投入、社会资本吸引不来的情况下，儿童医院通过自筹资金1亿元、贷款近4亿元、每月还贷200万元的方式，已基本完成了基础建设，新院预计将于今年10月正式投入使用。

　　就在全院职工都认为“股份制改革基本停步，政府势必会追加投入”之时，形势发生了变化：4月12日，昆明市卫生局和华润医疗集团签订了昆明市儿童医院股份制合作协议。根据协议，双方将注册成立华润昆明儿童医院有限公司，合资经营华润昆明儿童医院。医院性质初期为非营利性质，华润与卫生局分别持股66%和34%。经过近5年的酝酿，儿童医院终于即将走上改制之路。

　　虽然经过了4个月的筹备，但儿童医院职工对于改制还是“没有感觉”。医院一位相关管理者告诉记者，由于双方申请注册的公司还没有审批下来，改制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医院还没有看到华润的一分钱。

　　华润医疗集团有限公司高级经理刘辉则对改制信心满满。据他介绍，公司还没有注册下来，主要是因为虽然国家鼓励社会资本投资医院，但配套政策还没有跟进，目前还没有社会资本改制医院的申请流程，因此只能按照新建医院的手续来办理。“不过华润正在积极协调政府各方关系，在新院开业前，公司一定会注册下来，因为华润先期投入的5亿元已经到账。”刘辉肯定地告诉记者。

　　各院改制方式反响各异

　　在改制的三家市属医院中，于2011年3月完成改制，并实际投入运营的昆明市口腔医院，其改制方式与其他两家不同。这种不同不仅表现在其合作方是非国有资本的通策医疗投资股份有限公司，更在于改制之后的医院性质被定为营利性医疗机构。

　　在引入社会资本一年后，有媒体用“上下一片怨声”来描述昆明市口腔医院的现状。医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告诉记者：“患者不见增加、医务人员大量流失、行政人员待遇太差，尽管改制只有一年，尚不能轻言失败，但绝对谈不上成功。”

　　究其受挫的根本原因，媒体分析认为，医院旧有体系难以打破，通策医疗为控制成本所进行的分配制度改革，遭到行政后勤人员、护士等收入下降者的强烈反对，而改制并未给医院带来预期中的显著发展，也让改革支持者有所不满。

　　按照昆明市卫生局的规划，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和昆明市儿童医院的改制方案基本相同。因此，于2010年10月正式开始股份制改革的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其近两年的改制路径，对于昆明市儿童医院来说更具参考价值。

　　根据2010年昆明市政府出台的《昆明市公立医院改制工作的实施意见》，按照保留存量、引进增量、增资扩股的模式改制公立医院。拟改制医院资产经中介机构审计评估、政府财政部门备案登记后，作为市政府的资产入股；市政府选定的合作方以现金入股。双方以出资额为基础计算各自的股权比例，政府股权原则上不得低于34%。人员安置则可以概括为“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即保留所有“老人”事业单位身份和事业单位退休待遇。

　　本着这些原则，2009年5月，昆明市第一人民医院和云南省城市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城投公司）签订了出资人协议；2010年6月，双方共同注册成立了甘美医疗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甘美公司），甘美公司注册资本金7.5亿元，其中城投公司现金出资4.5亿元，医院以实物资产作价3亿元入股，云南城投占60%的股权、医院占40%的股权。 

　　改制之初，医院职工尽管也有过各种担忧，但在北市区新院还没有投入使用的情况下，城投公司并没有对医院的日常管理进行实质性的干预，除了医院院长李立多了甘美公司董事和总经理的身份外，医院最主要的变化就是购买设备的审批方变成了城投公司。另外，由于改制后医院的性质从公立医院变为股份制非营利性医院，医院拥有了更多调整职工薪酬的权利。

　　该院一位医生告诉记者，医务人员最关心的就是身份和待遇，既然身份没有变化，待遇还提高了，大家现在对改制没有什么异议，但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既然控了股，投资方对医院就必然有“改”也有“治”，曹海鹰告诉记者，城投公司对医院的干预是逐步的。接下来，医院将开始法人治理结构的调整，由甘美公司来整体管理医院，具体的做法是由甘美公司成立医院管理的各种部门，在李立总经理之下，新老两院将各设一位执行院长，下边再分设若干副院长。

　　可以说，到那时医院的改制才真正开始。曹海鹰表示：“改制肯定会遇到问题，遇到问题，我们相信政府一定会伸出手来管理。不管昆明模式怎么改，改革的前提是必须有政府的支撑，绝不能把医院‘一卖了之’。医疗机构毕竟是为社会大众服务的特殊部门，如果纯粹按照企业股份制改革的方式，肯定是行不通的。”

　　儿童医院改制引来质疑

　　体制改革在昆明市儿童医院内部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一位与记者相熟的医生曾到该院短期调研，据他体会，医院从上到下对改制不太欢迎。其中最让医务人员想不通的是，医改文件明确规定：对中医院、传染病院、精神病院、妇幼保健院和儿童医院等在投入政策上要予以倾斜。在改制结果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为什么要把儿童医院拿出来进行股份制改革？

　　据记者了解，在昆明市属9家医院里，昆明市儿童医院属于绝对的优质资源。近几年，该院业务量和总收入每年都以30%左右的速度递增，是市属医院中医生个人收入最高的医院。去年，该院还成为了昆明医科大学附属儿童医院，医疗水平及科研教学能力都将得到进一步提升。医院职工不由得进一步质疑，医院又不是发展得不好，为什么一定要改制。儿童医院建新院，不仅是百姓的需求，更应该是政府的责任。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医生对记者说，据他了解，昆明市儿童医院是全国第一家改制的儿童医院，作为全省唯一一家综合性儿童专科医院，一个省还是应该有一家公益性的儿童基本医疗服务单位。成为股份制医院后，控股者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目的能否保证医院的公益性？

　　医务人员最为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虽然改制的原则是“老人老办法”，但随着改制的深入，一旦编制给取消了，大家的退休金怎么办？“新人新办法”同样存有问题，尽管昆明市卫生局为新院争取了100多个编制，但实际缺口最起码是500个，没有了编制，在全国儿科医生本就稀缺的情况下，吸引不来优秀的医护人员，医院的未来怎么办？

　　然而，让人困惑不解的是，既然医院内部反对者居多，改制方案为什么能在医院职代会上通过。对此，一位职工说：“职代会就像听证会，只要想通过就没有通不过的。”

　　投资商否认“赚快钱”

　　华润医疗集团和昆明市卫生局签约以后，刘辉时常来到昆明市儿童医院图书馆的一张桌子前办公。尽管医院上下见到刘辉都会客气地打招呼，但记者还是感觉到这种客气里包含着疏远的成分。对此，刘辉也有感觉，但他认为，医院内部有抵触，是他们对华润还不了解，华润对于医院的改制，首先就是文化的渗透。任何改革都有优胜劣汰，经过磨合，有些人可能会被淘汰，但大部分人一定会适应华润的企业文化和管理思路。

　　刘辉告诉记者，改制之后，华润不会派驻人员进驻医院，双方成立的公司会设立董事会，医院的重大决策都要经过集体讨论来决定，而日常决策和业务运营，还是由原来的领导班子承担。说白了，改制医院将要实行的是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在这一制度管理下，医院的发展就像骑马，会有激励机制这根鞭子，促使医院自我发展，也会制订监管措施这条缰绳，确保医院能够实现公司制定的发展目标。

　　既然医院的性质为非营利性，华润怎么获得利润？刘辉回答，作为非政府举办的非营利性医院，医院没有特需医疗方面的限制，因此在新院内可以设立更多的VIP服务。同时，医院还有很多协同产业，比如医疗设备、药品耗材的采购，公司可以成立单独的财务中心、流通中心，替代现有的供应商，从而从流通中收益。再比如，可以把一些科室如配镜中心、康复科、保健科等，托管给合同公司的医院管理团队来管理，托管费就可以作为利润抽调出来。总之，华润作为一个全产业链的集团，下设药品、医疗设备等众多分公司，都可以通过和医院合作来收益。

　　“投资者的本意肯定是追求回报，但回报有很多种形式。”刘辉说，虽然当下投入医院很热门，但大部分资本都是只做投资不做运营，华润则是既要投入还要管理，肯定不是来挣快钱的。“华润医疗集团有限公司于去年10月才刚刚成立，昆明市儿童医院作为公司在国内收购的第一家医院，我们的目标是把医院的规模做大，再以此为据点，辐射发展。”

　　与国家项目经费失之交臂

　　对于昆明市儿童医院的改制，昆明市卫生局局长许勇刚特别强调，改制以后，昆明市儿童医院仍然是非营利性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非营利性医院首先要满足基本的医疗服务需求。同时，改制并不等于政府就放弃了责任，事实上，对于公立医院、改制医院、民营医院政府都是有责任的。对于昆明市儿童医院新院，政府还是给了一百多个编制，该院从事基本医疗、公共卫生、应对突发事件等服务，政府都会买单。

　　在选择合作伙伴时，许勇刚说，政府也非常谨慎，最终确定的都是有实力的国有和省内集团。而社会资本办医遇到的最大瓶颈就是人才，为此，昆明市拿出优质的医疗资源来吸引优质的社会资本，目的就是把这些医院尽快地做大做强。至于在改制中必然会遇到的编制、待遇等问题，相应的配套政策势必要经历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一旦将来事业单位和企业的各项待遇能够并轨，这些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引入社会资本，并不光是为了解决钱的问题，许勇刚说，通过改制，昆明市儿童医院的服务能力和服务范围会快速提升，肯定会缓解昆明乃至云南省儿童就医资源紧张的问题。但更为重要的是，通过改制能够带来体制机制上的突破。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卫生行政部门是想更合理地规划医疗卫生资源，昆明市政府是想通过竞争来提升医疗质量、提高医院效率，最终在保证基本医疗的前提下，完善昆明市的多元化医疗服务体系，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

　　一位知情人士则向记者透露，像昆明市儿童医院这样公益性比较强的医院，政府确实应该给予比其他医院更多的支持，政府也不是不想支持，只是想支持和能支持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资金差距。到目前为止，云南省财政有75亿元，只有预算没有钱。而昆明市财政已累计欠账1600多亿元。

　　然而，在昆明市儿童医院尚未拿到投资者一分钱的情况下，医院却先和今年国家设立的儿童医院建设项目失之交臂。云南省卫生厅一位官员用“爱莫能助”一词，向记者表达了对昆明市儿童医院的惋惜之情。他说，作为省里唯一一家儿童专科医院，卫生厅优先考虑的就是昆明市儿童医院，但由于医院改制，昆明市儿童医院最终没得到这笔近3000万元的国家项目经费。“卫生厅再怎么争取也没有用，因为昆明市儿童医院毕竟已经不是公立医院了。”